很多读者会把它读成“旧时代女性的故事”或者“一夫多妻制的故事”，但如果仅此而已，我永远不会满足于这本小说。它是否应该被理解为一个关于“痛苦和恐惧”的故事？
——苏童
正如苏童所说，《妻妾成群》是一个从“痛苦和恐惧”中生长出来的故事。它就像一双窥视的眼睛，弥漫着古井的阴暗和阴冷之气。看似平静的水面下，纠缠着人们的自私和恶意，实则如井底的死水，干涸、浑浊，浑然一体。
有人说苏童是写女性的最好的男性作家（当然，也有很多男性作家获得过这样的赞誉），但我觉得，他只是淡然地面对和表达女性的欲望，直接描写了女性在欲望燃烧时拼命的依附和对方，以及对彼此残酷的践踏。
阅读时始终抱着道德评判的态度是令人疲惫的，因为道德期待带来的落差无处不在，谁也无法被抬得更高。板着脸去批评是虚伪的。读者无法否认阅读过程中获得的类似偷窥的放纵体验，以及暗暗匹配的对家庭秘密和偷窥的好奇。当读者窥视情欲的深渊时，自己也在被深渊窥视。
读者与文本相互对视，但实际上文本中窥探的目光无处不在。妻妾之间互相警惕，颂莲观察陈家也审视自己，叙述者对颂莲也有肢体上的注视。
秋日阳光下如纸娃娃般纤细修长的身体线条，涂满万寿菊汁并摩擦的粉色指甲，飘动的裙摆如白蝴蝶。有人说，叙述者对颂莲身体的戏谑评论，逐渐瓦解了人物的主体性。颂莲被反复注视，自身的主体性不断丧失，情绪不断被沉默、被忽视。直到最后，在五太太文珠眼中“清秀脱俗、干净、不太疯癫”的颂莲，已经完全成为观看的对象，不再具有被观看的能力。在这种无情而又亲密的身体凝视中，颂莲被淹没在没有任何自主性的客体化的黑暗之中。（李心桐《论汉语“观看与被观看”的写作策略与文化意蕴》）
在颂莲彻底陷入黑暗之前，她也曾有过清醒的挣扎，此时后花园的紫藤井成为她抽象欲望的具体容器，让她在从认识到自己真正的欲望到压抑欲望，再到自我反思、自我毁灭的过程中，有了固定的转移焦点的对象。
格非在《人面桃花》中写秀米在花家社被老土匪强暴时，有一个细节，就是土匪让她在脚踝上绑了一个铃铛。铃铛的响声是无法避免的疼痛、羞耻和迷茫，不断提醒着秀米身体感受的现实，让她的身体猛烈地咬住她的灵魂。
颂莲对于自己和陈作谦的关系也感到痛苦、羞愧和迷茫。她怀念下雨天床上的性交，却又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放进长子飞浦年轻的身体里，在飞浦胆怯地躲避时，她轻浮地吻了陈作谦，为他庆生。自卑既是梦想破灭后的自我抛弃，也是疏导痛苦和羞愧的一种方式。在用堕落舔舐伤口、给自己施加厌恶和蔑视的同时，她靠伤害自己、折磨自己来换取救赎和原谅，获得心理补偿。颂莲也有靠孩子博得宠爱的想法，失宠后无法怀孕对她来说是个打击。 当爱情夹杂着道德、繁衍、身体审视，身体被注视、被挑衅，繁衍问题变成焦虑，道德与欲望的纠缠与抗争，紫藤古井的重要性凸显。
正是这口井，让颂莲暂时悬在半空中，努力保持着即将坠落的姿态，让她想要成为他者的欲望被自己审视、观察。这口井用固定的空间营造出一段不稳定、不平衡的生命，让颂莲抽离出身体的存在，短暂地告别羞耻与自我审视，思考女性的生存状态与命运选择。
然而清醒的思考带来的只是更多的痛苦和绝望。她无力抵抗堕落，无法真正压抑和忽视自己的诉求。于是当她凝视着井水时，对死亡的恐惧不断积累。她对飞浦的爱也破灭了。她也目睹了三姨太梅山的下场。飞浦把她从情欲深井中推了出来，梅山却让颂莲心死在井里。如果她没有发疯，年轻英俊的飞浦和挑豆腐的少年有什么区别？颂莲还是会沉溺于情欲，最终被扔进井里。
文竹之后，或许还会有更多女子被抬进这个院子，围绕着古井，承受永恒轮回的痛苦与恐惧。
我并不指望小说里能重现陈家花园的生活，但想象中的一些声音却让我感动。不能走路是一种痛苦，不能放声大哭是一种更大的痛苦。颂莲等人害怕井台，害怕死亡，但这恰恰是我们普遍而深刻的痛苦。
——苏童
历史只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虚构文学空间，苏童反复叙述着欲望、痛苦、生存与毁灭的故事。他对腐朽、没落、没落的敏感，对欲望与痛苦的把握，对生存与毁灭激烈斗争的注视，就像是南方娇弱、虚弱、潮湿的环境中生长出来的一种本能的霉感。“欲望之谷，死亡之深渊”！
“在‘后革命时代’，宏大的历史叙事被转化为解构性的个人化叙事。……个体的生命和欲望受到极大关注，成为作家反思历史的另一种方式。……他（苏童）在‘贫女’的故事中，撕毁了带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的‘神性’标签，将其还原为‘人性’本身的自私和软弱。高大的革命英雄被一个在历史上毫无存在感的妾侍所取代。”（李心桐，《论与80年代的关系》）
“历史总是充满瑕疵，历史中的人也同样充满瑕疵。因此，我们抓住了许多人性的尾巴，从而发现了小说创作的巨大空间。”革命主体成为欲望主体。苏童笔下的小人物在现实生活和既定命运中受苦、恐惧、反抗、屈服、沉沦。从颓废与没落中走出来的弱者一代（如费璞、宋濂），如何守护精神之火，不被陈腐的老井吞噬？失落、失败，最终落入同一条溪流，或跳井自尽，是小人物的凄凉结局，也是每个时代的烦恼与痛楚。
因此，那口井始终定格在那个南院的后花园里，禁锢着我们的情绪，锁住了我们无尽的痛苦和恐惧。
（文/水朝曦_青宇志）
（图片来源：Rusu）
（图片来自公众号“绯语”“未来文学”及网络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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